勿念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四川省高县中学校   作者：张开义

日头渐渐坠下去了，可天边的流云仍被照耀着，让我不由得想到外婆无数次提起的，往昔你在烛火映照下专心阅读时脸上的红晕。

此刻，你把电瓶车停在路旁，而我坐在后座上，听你和外婆打电话。你温柔又有些愧疚地说道：“妈，我很好，勿念，勿念。”看上去就像刚刚离巢的雏鸟。我的思绪开始飘荡。

1996年，你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中学，外公却不打算让你继续读书了。得知这个消息时，你正在地里干活，夏天的热浪像龙卷风一样，而前来送饭的阿姨的话，像闪电般击碎了你全部的梦想。当外婆匆匆上山来找你时，你还在丢了魂似的干活，小小的身影淹没在如海的玉米林里。放在田埂上的红薯早已爬满了蚂蚁，天也渐渐黑了下去，你却全然没有在意。外婆的腿脚不好，田埂滑且高，她下不去，只能站在上面大声喊你。你不应她，发泄般地埋头苦干，眼泪却跟随外婆的呼唤滑过脸庞，砸进了渐凉的风里。

忽然，身后不再传来外婆的声音。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，你担心却又压不下胸口的怨气，一时愣在了原地。你宽慰自己：她累了，一会儿就又会继续的。却不想，良久都没有动静。你慌了神，一面喊一面向田埂跑去，找到了泥泞中正挣扎的外婆。原来，外婆因为着急爬下了田埂，又因为行动不便跌倒在地。但外婆没有吭声。她不愿让你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，她希望在你眼中，自己始终是坚强的、可以庇护你的人。

你的眼泪一下决了堤，将外婆扶起后，你扑在她满是污泥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外婆的泪珠也扑簌簌地往下掉，她不住地说着：“苦了我的二妹儿喽，我的二妹儿要读书，一定要读书！”

那夜，你们互相搀扶着，在微弱的星光下一边聊天一边往家走。“二妹儿啊，你要多笑，别总是哭。回去咱们一家人好好商量，你要相信现在的你是打不倒的，除非你自己先放弃……”你记得最深也最常与我说起的一句话是：“以后别总是想起我，我生你下来，抚养你长大，并不是为了要求你以后要怎样。”

那夜，外婆说了很多，她没什么文化，语言朴实。但那些话却无数次在你遇到困难时被你想起，也被你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。

你每次提及，眼里总是泛着泪花，那晶莹的珠子仿佛又将你带回了那个有着点点星光的夜晚。你有时会独自喃喃，说外婆真会骗人，明明一直想着孩子，却又叫孩子不要想她。

记得我们每次去外婆家，总是提了一堆东西去，又抱着另一堆东西回。抱回的那些都是别人给外婆的礼物，可她总舍不得拆开，说是要给自己最苦的小女儿留着。外婆的记性时好时坏，总觉得你还是那个干完活才挑灯夜读的倔强又令人心疼的小孩。

我习惯一边吃着外婆给我的小玩意儿，一边陪她聊天。有一句话我总是无法理解。她说：“你不要总是想我，只要在我问你‘想我没有’的时候，跟我说‘想’就可以了。”我曾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，你伸出手揉我的头，笑着，却并不作答。

       1999年，你十六岁，和现在的我一样大。你终究没有办法继续读书了，将高中录取通知书撕成两半后，你背着包就随舅公他们奔赴遥远的浙江。

十六岁的你，个子小小的。舅公两人并排将行李举过头顶，而你就缩在他们之间。讲到这儿，你总会故作轻松地笑着说：“那真是一件好玩的事，就像住在一幢行走的房子里。”但是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。我能够想象那个画面——浩浩荡荡的人潮涌入车站，你们一行人费力地向前挪步，像蚯蚓一点一点钻进泥土。那时的你一定也很狼狈，可能披头散发，可能鞋子都掉了一只。你一定想过回家吧，可你最终还是上了车，看着家乡熟悉的一切渐行渐远。你说，虽然当时害怕又彷徨，但一想到外婆，你就有了力量。因为你不愿让她担心，不愿再看到临别前她的泪眼。你希望在外婆眼里，自己是一个坚强勇敢的“大人”。

原来你和外婆都是这样，表面上什么也不说，把碎了的牙和着血往肚里咽，只叫别人勿念，可心里，却有着一根名为“牵挂”的长长的线。

我是什么时候明白这些的呢？

那是2017年的秋天。我第一次住校，一有机会就赶紧给你打电话。月色清冷，你的声音一出现，我就想起了幼时被你抱在怀里的画面，不安的心顷刻静了下来。你的叮嘱在耳边温柔盘旋，鬼使神差地，我竟学着你的语气说：“放心吧，我很好，勿念，勿念。”等挂了电话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。那一瞬间，我仿佛成了你。我明白了外婆的那句话，明白了一切。

一阵风吹来，云散了不少，夕阳径直洒在我们身上。我抢过你的手机，对着那头的人大喊：“外婆！妈妈刚说她想你了！” 外婆显然愣了愣，支支吾吾地让人没能听清她的回答。而你身子一颤，迎着风笑起来。笑着笑着，眼泪流出来了。

妈妈，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，我会听你的话，尽量保持微笑。十六岁的我相信自己永远也不会被打倒，哪怕知道成长就是一个不断被锤打的过程。勿念，勿念，我想着你就好。还有就是，我不想让外婆一个人留在老家，我想携着你俩，一起昂首阔步向前走去。走着走着，你会变成外婆，而我会成了你。